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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田小品的文化價值與思想意義 原文刊于《紅杉林》2021年第2期
“用一個公民的資格出來對社會說話”是瞿秋白對魯迅雜文的評價(《〈魯迅雜感選集〉序言》)。1930年代初,魯迅雜感受到某種質(zhì)疑的環(huán)境下,瞿秋白卻贊口不絕,懷著莊嚴與虔敬,選編出版一本魯迅雜感選集,并為之撰寫序言,高度評價??梢娖浠垩郦毜健1M管劉荒田生長在后魯迅時代,1980年又移居太洋彼岸,迄今40年多年。相較于魯迅,其文學活動和文學實踐的語境無疑大相徑庭,但他筆下的世相百態(tài)、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,對比魯迅雜感所呈現(xiàn)的世相百態(tài),光怪陸離的人生、社會圖景,并沒有強烈的今昔之感、時代之異。所以,將劉荒田作為魯迅精神傳人去讀他的小品,是我愿意且真實的感受。
“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,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,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,倘非自身也被排除,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,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”[1],魯迅如是說。
“教育程度”不達標的寵物,在小區(qū)的路中間留下“一坨”屎。這情形,如今的小區(qū)居民一定司空見慣吧?大多數(shù)人的反應(yīng),要么熟視無睹,要么是脫口而出的怨怒與責罵。此情此景,相信生活中并不少見。若要自覺擔起“鏟屎官”的責任,自告奮勇去“殺死”一坨狗屎,反而稀罕了。以此為由頭,《“殺死”一坨狗屎》便對自己做了一次“思想清理”。首先,感激他人及時發(fā)出溫馨的“吶喊”與“警示”,慶幸自己躲過一劫,意思是在提醒讀者,應(yīng)該多記住他人的好(《義務(wù)電梯操作工》還有更清晰的表達);其次,追溯自己n年前為一坨狗屎與狗主人之間發(fā)生的一場爭執(zhí),揭無良狗主的短——方便了自己卻損害了小區(qū)公眾的利益;第三、反觀自我,捫心自問。“我”雖有公益心卻未行公益事,責人公德不彰的同時反觀自身、理性審視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也不過說說而已,按身體力行、從我做起的標準考量,是在及格線以下。至此,我眼前忽地閃出“狂人”的身影與精神氣質(zhì)?!翱袢恕弊铍y能可貴的不在于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身邊的人“吃人”這一殘酷、罪惡的事實,而是醒悟、覺察到自己也是吃人者的兄弟(同類),一點不比那些“吃人的人”純粹、高尚,況且還不能保證自己沒有在不知不覺中,受從眾心理支配,無意中吃過人。極其平常的雞零狗碎的生活小事的檢點、省察中,卻與新文學奠基之作《狂人日記》內(nèi)在的思想邏輯、精神氣質(zhì)對接了,也暗合《一件小事》的自我質(zhì)疑精神——目睹車夫的一舉一動,瞬間看出個人皮袍底下的“小”。
阿Q自1921年降生后,就是世界文學史上一個不朽藝術(shù)典型。陳白塵改編的同名電影《阿Q正傳》片尾有一段旁白:“阿Q沒有女人,但也沒象小尼姑說的那樣‘斷子絕孫’,而且子孫還頗為繁盛?!?/span>
《小確幸》仿佛是劉荒田有意為《阿Q正傳》做一個注腳似的——卻又不盡然。饋贈與受恩,通常的世俗的理解,后者是“小確幸”。在劉荒田這里,“小確幸”的感受卻來自前者——施恩者。莫非受尼采“布施與憐憫都是一種惡”的思想濡染?倘若這也算阿Q的精神遺產(chǎn),那么,阿Q便不是那么令人厭煩,反倒有點“小可愛”。這篇小品后面所述——赴日觀光的中國游客,放任所住旅館房間里的自來水徹夜流不停的沾沾自喜,并美其名曰“抗日”,這又是另一種“小確幸”。將這兩種“小確幸”并置、比照,是否都可以看作阿Q的制勝法寶呢,若答案是肯定的,那么,《小確幸》便復(fù)雜化了“阿Q性”,這于魯迅研究而言,豈不也是“小確幸”?阿Q性便與普世性乃至宗教性發(fā)生了關(guān)聯(lián)。
給予困厄中的同類積極有益的扶持和幫助,不但視之為理所當然,還為此感到“確實”是“幸”,這種品質(zhì)與行為,應(yīng)是現(xiàn)代公民道德應(yīng)有的題中之義,中國的老話叫做“助人為樂”。
當代中國人,說遠點咱們有“為國以禮”、以德治國的古老傳統(tǒng),說近點我們又深受“有國才有家”的教化。故論到“現(xiàn)代公民道德”,需要繞開國家的人,民族的人,階級的人這些概念和范疇,回歸一個常識,即將“人”置放在生物學意義上作為一個“生命個體”來理解;其次,作為一個物種的“人”,實際又是“人類”的“人”。所以,認識人、理解人就有許多入口和通道。譬如前面所說,社會的人、民族的人、國家的人、階級的人等等,基于這個前提,通常所謂盡社會責任,在我看來,首先是對組成社會的具體的每一個“人”,即“生命個體”或曰“生命單體”負切實的道義與責任。口頭高喊盡社會責任,卻對個體的“人”的苦難、個體的生命無動于衷、漠然置之,甚至隨意傷害無辜、剝奪他人的生命。這樣的所謂盡社會責任,便給人凌空蹈虛之感,這是我所不贊成的。1940年代丁玲《在醫(yī)院中》對此就有警醒、質(zhì)疑與反思,小說由一個名叫“陸萍”的醫(yī)學院女大學生的視角審視“個體的人”在集體中受到尊重的程度及其分量與價值,追問改造社會的崇高理想,造福社會的宏偉目標的“虛”與“實”或者“真”與“假”的命題。倘若政治、社會改造的最終結(jié)果,沒有使生命個體的“人”有實實在在的獲得感,得到切實而有力、有效的保護,那么,所謂的革新往往淪為“虛空”,于是,選擇不“革”勝過“硬革”和“為革而革”。“個體”少一分痛苦,便等于為社會添多一分福祉。換言之,造福社會既始于又終于造福具體而微的生命個體,所有對生命個體的負責、盡責,對生命個體的尊重與呵護,無疑都將毫不例外地融入對“人類”盡責。而且,愛個體之“人”與愛“人類”之人,應(yīng)該在社會倫理排序中居于首位,不愛個體之“人”,如何愛人類之“人”。
社會,是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共同體,沒有例外。世上不存在否定個人合理利益訴求的所謂盡社會負責。漠視個體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,卻聲稱為了擔當大任,盡社會、國家和民族之責,之大義,我不信其有存在的合理性與正義性。
《公民讀本》之類的教科書,根據(jù)劉荒田的成長經(jīng)歷推斷,他大概沒怎么讀過——起碼在接受學校教育階段是這樣。然而,他的小品、隨筆卻可以作為公民基本素養(yǎng)的啟蒙課本推薦給讀者。集子里的《空座》《撈魚記》《義務(wù)電梯操作工》《從賣“空氣”到賣“云”》《中國式吵架》《出丑記》等等都可以看作是不錯的代表。劉荒田從細細碎碎、婆婆媽媽的生活見聞中,揭示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之間的內(nèi)在張力,追問現(xiàn)代人格、公民意識建構(gòu)的重大命題,其思想價值不言而明。
劉荒田有一篇小品《比幸?!?,很有趣又很覺悲涼,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眾生相。五個同胞姐妹,奔波勞碌大半輩子,日子過得滋潤、富足,都活到奶奶、外婆的年紀了。本來,幸福著各自的幸福,快樂著自己的日子,也沒有什么不好,可偏偏又是幸福到不知所措,不知何謂“幸?!钡哪欠N,這便有了五個姐妹之間的“比幸福”。出閣成婚之初,姐妹比的是誰嫁得好,誰的老公能耐大;隨后,就是比起誰的家業(yè)大,誰的財力厚;接著,又比誰家人丁旺,誰的子孫有出息,誰家兒女替爹媽爭氣。比的主體由祖輩、兒輩到孫輩,一代一代地往下比。最后又再比回來,看看姐妹五個誰還為兒孫做牛馬,生命不息操勞不休;誰又坐享兒孫福,“真正”瀟灑過日子。
讀到這里,由不得你不信“女人的天空是低的。”這樣的“比幸?!薄斎?,不限于女性,說穿了,就是比誰占有得多,比誰欲壑填塞得滿。物欲橫流的時代,拜金主義世風狂吹猛刮的當今社會,人的一輩子似乎只為滿足原生的本能欲望,一生所有的努力、奮斗和掙扎,仿佛都只為身外的虛榮與面子。孰不知這樣的“比”法,面子越是好看,里子越是不堪。無怪乎張愛玲說:“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,里面爬滿了虱子?!?/span>
于是,又看到“阿Q”晃蕩晃蕩地、活靈活現(xiàn)地來到眼前。且不管這五位同胞姐妹與阿Q有多么的不同,但是,骨子里她們卻是同一個精神家族的成員,最根本、最深層次的共同處,就是沒有自信,缺失主體,迷失自我,完全忽略自我存在的價值,將個人主體價值建基于外在的“他者”的評判上,或者,以對物占有的多寡衡量個人價值的高低。若是將這五個姐妹的故事作“寓言化”解讀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她們的“比幸?!奔捌渚裉刭|(zhì),頗似當今國際政治舞臺的一國形象。
話說回來。若要追問五個姐妹精神生成的土壤和根由,肯定復(fù)雜得很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,這是物質(zhì)與精神雙重貧困的極權(quán)社會,扭曲人性而造成的病態(tài)人格?,F(xiàn)代人需要自由伸展的精神空間,只有被充分尊重,活得有尊嚴,健全人格的生成才成為可能。否則,即便物質(zhì)上迅速脫貧,家財萬貫、富到流油,但精神殘疾與思想貧血或?qū)⒔K身不治。劉荒田用有趣的家族故事,洞穿了珠光寶氣、鑲金帶銀的五姐妹,主體意識缺失,人格病態(tài)的可憐、可嘆與可憫。將病態(tài)的精神痼疾用一支“金不換”的筆呈現(xiàn)出來。
諸如此類的雞零狗碎,看似婆婆媽媽,卻又是劉荒田的個人偏好,即個人化敘事與話家常的文學書寫,是他樂意擇取的視點。這就構(gòu)成其小品文的一大鮮明特色——重大主題、宏大敘事不昭然在前臺而是退隱到幕后。于細細碎碎、日常生活中,顯示其宏大的社會關(guān)懷與道義擔當。天翻地覆的社會變遷、滾滾的時代洪流,誠然有講述、記載的價值,有大書特書的必要。然而,大時代里小人物們、草根階層的喜怒哀樂,他們衣食住行、養(yǎng)兒育女的甜酸苦辣、家長里短——籠統(tǒng)說就是他們個體生命的樣貌、形態(tài)及其精神、思想的碎片、剪影,更能激活當代讀者的現(xiàn)實感悟與后人的歷史想象,構(gòu)建一個民族與國家的文化記憶,填充宏大歷史敘述的縫隙。缺少生動、豐富細節(jié)的歷史敘述,枯燥、乏味,概念化的“社會進化論”肯定難以深入人心。就這個維度說,劉荒田的嚇跑小品文寫作,又是值得期待的“大眾化”的歷史書寫,是文學更是歷史,是故事更是史事。可以這么說“故事”是劉荒田歷史書寫的“方法”,是他歷史研究的入口。的確,他是踏踏實實地履行著一個公民的歷史使命和社會擔當,踐行自己說過的話:“不要當光享受而不付出的自私者,要當一個盡義務(wù)的堂堂正正的公民”(《一塊香蕉皮》)。
很多年前,我讀他《荒年之憶》(《南方都市報》2013年7月19日B疊17版)就為他“荒誕寫實主義”的文風擊節(jié)拍案。其時,緣于我本人的疏懶,未能及時整理自己的思緒。現(xiàn)在重讀,更有不可言說的“沉重之驚喜”。那個舂爛母親手指頭的莽撞男孩(我),那次險些“輸?shù)簟币粋€鮮活生命的“贏”,“剪毛安”的“追”,“懷孕的母親”不可告人的“裝”,件件都真實得出奇,荒誕得原汁原味,稀疏平常卻又波瀾起伏扣人心弦,這便是我給命名的“荒誕寫實主義”。關(guān)于命名的學理化概念論證,擱置也罷,這里所追求的是能充分表達“荒田小品”的某種品質(zhì)和特性,以傳達思想信息為目標。
劉荒田記錄的是具體而微的個人生活史、精神史最原初的形態(tài)、樣貌,而這恰恰是社會史、文化史的基本構(gòu)成要素。居住在異域的他,有得天獨厚的便利,彼岸的環(huán)境給了他以公民的資格和身份出來為社會說話,為未來寫作的話語空間,這點值得慶幸。無疑,尤為重要且令人感佩的是他巨大的擔當和勇氣。他為研究20世紀中國,長年累月不停地寫,年過七旬,沒有擱筆、偷懶的任何跡象。其所累積的大量鮮活、別致的第一手來自民間的素材,這些不入官家史書的“邊角料”,恰好是他的偏好。諸如“比幸?!币活惖募易屣L景,不僅可補正史之不足,于后人而言,是難能可貴的歷史見證人的實錄,是多姿多彩的歷史圖景。
讀荒田小品,一定能感知到作者是一位極具草根性的平民思想者,其精神氣韻、人格風度,躍然紙上,讀者因而能獲得思想品質(zhì)和個人境界的升華。
要之,劉荒田的寫作,既抓住當下,更著眼未來。按李輝說法“我始終相信,當真實的個人化記憶大量出現(xiàn)時,我們對歷史的認識才有可能更加接近于原狀?!保ā恶T亦代自述·大象人物自述文叢總序》,鄭州:大象出版社,2003年。)照此理解,我相信后世的歷史研究者會感激劉荒田的真實與執(zhí)著,感謝他的細細碎碎——信不信由你,反正我信了。
作者簡介:巫小黎,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。佛山科學技術(shù)學院廣府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。在《文學評論》《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研究叢刊》《學術(shù)研究》《廣東社會科學》等發(fā)表學術(shù)論文數(shù)十篇。參編教材多部。獲多項教學及科研獎。
[1]魯迅:《熱風·題記》,《魯迅全集》,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2005年,第308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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